黄桷树是重庆的市树,市民似乎都熟知,但这树的来头和根底未必尽人皆知,就是我这个老重庆也说不出多少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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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山峦上建筑的城,城内也凸现高低起伏大小不一的山堡,有山必然有树,成片的树林,独一棵的树,到处叶绿稠稠,其中最多的树种就是黄桷树。这树好认,树干皮斑驳疙疤多,湿漉漉的或者黑黢黢的树洞不显眼地摆布,周身粗糙,乔木叶子又宽又长,即使黄了枯萎了掉落在地上也是茎骨撑张。这树命贱,有土壤可以栽种,没土即使在石头缝儿都能探出翠绿的头伸出碧绿的腰,出了头就会挤开石缝或者撑破石头或者攀援石壁,竭尽全力地向上生长又挺又直又壮的身躯,撑大又浓又密叶尖略染红色的冠盖。这树命硬,地处北纬30度左右的重庆城,冬天不缺寒冷的时日,而夏天旷日持久的高温天气似乎更象是要把这块土地上的一切生物的每一滴水分都蒸发干尽。但这座城无论繁华都市,还是偏僻乡镇,行道树、观赏树,还是居民区的中庭花园比比皆是她的身影,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酷暑严寒,她都骄傲地挺立,显出勃勃生机,立而不垂,老而不朽,从没见过她佝偻弯腰的样子。
然而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一次偶然的邂逅才使我对这树有新的更深入的认知和感悟。那一天风和日丽,我陪同几位外地来的朋友市内游览观光,专门介绍了这普通又不俗的市树,特别强调了她象征这个历史名城倔强不屈的性格。不料走到临江悬崖的山城步道外侧,一位眼尖而用心的外地朋友,手指石壁上根部裸露树身半悬的两株黄桷树,象是有着重大发现一样大声说,你们瞧,这不就是一颗弯腰驼背的市树吗?一帮人在靠近嘉陵江边一层用条石砌成的步道停下脚步,向上看去,确还发现一幅别具一格的景象,裸露的石壁上镶嵌着一颗斜斜向下倾倒的黄桷树,因为临崖才势若凌空,如果倒在平地上恐怕早已头点地了。这位外地朋友象是一个重大发现,不是说没有弯腰的黄桷树吗,这不是?
是呀,这亲眼所见,该作何解,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好歹也是几十岁的人阅“树”无数却真没见过这景,一时竟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不是,不是的。我们头顶,也是树冠上方响起一个洪亮的嗓门。寻声望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上一层步道的石头栏杆边,勾下腰身大声武气说,你们没看见这树的腰杆笔直笔直的不弯,她所以斜挂是因为岩石承不了她的重量,岩塌了树身才歪斜了,但她拼命抓住岩壁撑起身子才没倒掉呀,你们看她露出来的根狠狠地抓紧了石头,看见没?这才叫厉害啊。
这个热心的老叟不仅帮我解了困,还真让我长了见识,不禁心生感激。外地的朋友也释然。
你们看,旁边那棵黄桷树不是站得直直的,杆儿粗,叶儿壮,根儿象一个精壮的男人手臂暴突的青筋,特别有劲,对吧?不知何时这位老者已从上层步道来到了我们身边,手里还拿着一个泡了绿茶的玻璃瓶,继续饶有兴趣地作介绍。你们看啊,两棵树相距不过八九米,一个没遭受地陷就笔直朝上长,一副骄傲的样子,一个因为岩石塌方差点连根拔起,倒地毙命,可她抓稳了崖石,尽管身子斜了却努力稳住了,模样有些卑微,生命力却昂扬向上,两相对照好像是有点什么象征意义,这中间好像有点什么意味,你们看看,是吧?
是的,是的。有人点头。
嗯,没看出来,都是树嘛,不同的是一个竖着长,一个歪着长。
老者顾自摇头,不语。
老同志,这树还有些什么玄机啊?这群外地人对脚下的嘉陵江两岸景色远眺的黛色青山似乎都失去了兴趣,转头对老者的解说啧啧称赞不说,还纷纷求教。
作为土生土长的的本土人士,我也弄不明白这老者口吐莲花背后的奥秘,不过看他花白直立如硬茬的头发,轮廓分明的脸色,一副饱学之士的气度,倒也勾起我的兴趣。
恁格吧,前边有个坝坝茶,我请你们喝重庆沱茶,茶钱算我的,我们好好摆一哈黄桷树的龙门阵,要得不?老者对我用重庆方言征询意见。
要得,要得。还没等我说话,一群外地朋友满口答应,他们听得懂重庆土话。
于是,我们一行前行不远到步道的拐角处,占了坝坝茶的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坐了下来,老板娘很快给每人一杯烫水冲泡的沱茶,还没待大家坐稳,就有人学着土话很是虔诚地说,老先生,快讲,快讲,摆一摆黄桷树的龙门阵。
老者把手里的玻璃瓶放桌上,稳稳坐了下来手指茶杯,说大家别着急,重庆沱茶老梗老叶属于半发酵茶,刚泡上要等一会儿才发散,再冲上一泡开喝,味道才浓酽劲道。
我也是老重庆,遇上这么一个素不相识却热情有加的老重庆,真有点感动,竖起大拇指说,老先生,您这主人家当得比我好呀,本事大也!
老者嗬嗬笑出声,朗朗笑声感染了大家,一群人更活跃,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
听口音您们是西北人?老者问。
来者纷纷点头,称老先生厉害。怕转移了话题,一个说,你们重庆的黄桷树就象咱西北的白杨树,到处都是,不过是条件适宜生长而已。另一个紧接着,说,同样是树,生在西北耐寒,长在重庆经得起酷暑,大概是种不一样,且水土异也,就是你说的玄机是吧?
你们说的颇有道理,好吧,您们已经喝了一口茶,味道咋样?
有的说苦味,象中药。有的说味涩,象嚼草根味。也有说喝一口在嘴里品一下再吞,回味就出来了,浓郁回甘,好喝。
哈哈哈哈。老者朗声大笑,颤动得银发闪光,额头上几条深沟般的皱褶也一抖一抖地。人间滋味,各有所得,啊,哈哈哈哈。
又有人在催,老爷子快讲。
树也是生命,老实说人连树的寿数都活不过,有证据表明,重庆合川钓鱼城的一棵黄桷树活了400年。老者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自己抠一支点燃,然后扔在桌上,示意大家自取,尔后吐出一大口烟气,神闲气定的风度,足以镇住这天开江阔的云淡风轻。
有人悠悠抽烟,有人喝茶,大家静听老者如教科书式的龙门阵。
这黄桷树嘛,桑科,榕属落叶乔木,不只是适合重庆,东南亚、太平洋岛国多了去了。这树全身是宝,树根树皮树叶都是治病良药,果实还可以食用。这树生命力极强,无论严寒酷暑,尤其是重庆高温达到四五十度最热的时候,她都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遮挡毒烈的日头,给城市一片凉爽的绿荫。这树跟重庆人有缘,重庆很多地名叫黄桷的,譬如黄桷坪、黄桷垭、黄桷弯,除了自然生长的,重庆人还喜爱种植、移栽黄桷树,于是城区、道路、庭院、山头到处可见她的身影。“1986年重庆市人大通过一项决议,确定她为重庆市的市树,那一年我刚在学院评讲师,所以印象很深,我们宿舍楼下就长着一棵两人都合抱不过来的粗粗的黄桷树,当时我还想的是与这市树有缘呢,真印证了那句话,一方水土养一方树啊。”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这树生命力这么强呢?自然界的风霜雨剑电闪雷劈弄得她遍身伤痕却不屈不挠,人为的损害,包括上世纪四十年代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只剩下树桩,依然又勃勃生长起来,这是为什么?天有春夏秋冬,植物有生发落叶轮回,这黄桷树却一年四季绿叶重重,这又是为什么?
面对老者的提问,我懵懂,众人肃然,只是凝神望着他,静听他的“下回分解”。
你们靠近前去,仔细瞅瞅,这树有两种根,一种叫板根,向地下衍生,树有多高大根就伸多深多宽,岩石外裸露的就是地下根,照样顽固强壮,树大根深只是一般的解释,可她还有一种支柱根,根长出土就围住树身蹭蹭往上,日久天长就与树干融为一体,粗壮身躯支撑的生命力为何不强!一般人看到黄桷树四季常青,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们错峰掉叶,一棵黄桷树落叶了,旁边的黄桷树依然青绿,园林工人说,黄桷树什么季节种下,就在什么季节落叶,这是她的特性。
作为老重庆,我闻言心中一颤,此言闻所未闻,这树虽熟视却似无睹,对其根底竟一无所知,试想对这座千年古城还有多少无知之处,恐怕连底色都无从触及。
聆听者中有人快步跑过去看了看,须臾回来说,是的,是的,大师所言极是。
你们初来乍到,认知最直接,从这个角度看两棵树,一直一弯,左倨而右恭,左树一本正经,孤清高傲,右树弯曲身子,谦卑如仆,似乎又象征什么?寓意什么?这里面又有什么说浅还深的奥秘?
众人面面相觑,间或摇头。
你们看啊,直树象不象一个高高在上的骄傲者,弯树象不象卑恭的谦逊者?老者循循善诱。
众人抬头看了,低头说象,又催说大师快讲,又有什么玄机?
曹植被他哥哥曹丕所逼写下的《七步诗》,大家都知道吧?
知道。有人还背诵起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对的,老者对着黄桷树吟道:“根连树不连,牵手不必急。本事同根生,姿态亦太极。”说完,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黑漆桌面上写了起来,字体遒劲,行云流水,一边写一边说:“是这几个字啊。”
大家看了又夸赞他的书法来了。
老者不为所动,继续说,人们看不见这两棵树的根是连在一起的,相互提供养分,相互支撑,别看左倨右恭,一傲一谦,根上的实力都够大。人生如树,有的人骄傲,有的人谦恭,底气都自有积累的本事,还有的人一会儿骄傲自大,一会儿谦恭似卑,集于一身玩太极似的变化,但都是自身有本事的表现。这样说吧,都是本事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已。
骄傲要有本事,谦恭更需要本事。有人念念有词。
本事同根生,姿态亦太极。一干人似有所悟,有点头又摇头的。
高人,实在是高,大师恐怕是大学教授吧?教什么的?有人试着问,声音有点小。
教授,正高。老者又续上一支烟。我这辈子就是骄傲自满,所以没啥长进。
大师高寿几何?
寿数不高,八十有五。
众人皆惊。您老这敏捷的言行,矍铄的身体,顶多六十挂零,象一棵不老的黄桷树。
老者哈哈大笑,朗朗笑声似乎穿过开阔浩荡的嘉陵江,飘向天际。
众人念念不舍与老者话别,掀起一个握手祝福的高潮。一个朋友高高竖起大拇指,说“老同志、老先生、老爷子、大师,真个是高人啊。”另一个十分感慨,说:“来重庆一趟,不虚此行,看了美景,尝了美食,见了美女,更重要的认识了您老,长了智慧,值了啊。”
次日在机场告别,还有人对我竖起大拇指,连连赞叹,重庆,黄桷树,高人,本事同根生!
飞机飞走了,思绪仍在飞扬,比比皆是的黄桷树,在我眼里有了精神的寄托。
作者简介:宋庆华,大学本科毕业,研究生学历,职业警察,授三级警监警衔,历任重庆市公安局治安总队副总队长、科技信息通信处处长、公交治安管理总队副总队长以及重庆市潼南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兼公安局长、重庆市公安局轨道交通总队副总队长。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绝对意外》、中短篇小说集《绝对现场》和作品集《江河作证》《绝对关键》。《绝对意外》入选“2014年度中国公安文学精选(中篇小说卷)”;散文《韶华难逝》入选“2016年度中国公安文学精选(散文诗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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